黄土高坡上,有个叫黄寨塬的地方。那里,自古就有“三十六寨七十二屲”之说。譬如赵寨,马寨,黄寨等诸多的寨,屈家屲,张明屲和水泉屲等一系列的屲。其中还有一个屲叫做茜屲的,三十多年前,我就出生在那里。
寨和屲多了,山峁林立,沟壑遍布,阡陌交通,时隐时现。你一眼能看穿的地方,若要走到,那极有可能也得用上半晌。你若站在塬边上,能和沟底里的人对山歌。你若站在东沟边,能和西沟边的人拉家常。那时候的村子也没有高音喇叭,队里有什么事,只要队长站在塬边上一吆喝,上庄下庄的人,地里炕上的人,除了耳聋的人,没有听不见的吆喝。啥时候要交公粮,啥时候要干义务工,到什么地方改土,都是那一声雄壮的吆喝。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秦腔,以及喜爱秦腔的子民,似乎就不太难了。放羊娃在对面的山上喊乱弹,或者眉户,正在下蛋的母鸡似乎都诗意了许多,老叫驴刺耳的叫唤,也似乎成了乡间最美的旋律,那样悦耳动听。
有外地来的客人,形容屲说,站在塬边上看沟底,需要弯着腰伸长了脖子,活像一只引吭高歌的公鹅,还要小心脚下,一不留神就“滚屲”了,等站起来的时候,已经是在沟底的水渠畔了。你看,每家每户的大门上,崖背上都夯筑起了一米左右的土墙墙?难道不是为了挡住“滚屲”的人或者物吗?当然是,尤其是为了自家的和邻家的小孩不要摔着,牲畜不要跑的“飞崖”。话是如此说,实际上绝没有这么玄乎。但站在塬边上,却也能看见屲上东折西拐时上时下的小道,前连后接着错落有致的庄户人家,以及来来去去走在小道上三三两两驼水的驴和饮牛的人,沟底里的泛水泉荡着喜人的涟漪,瘦瘦的溪水先是流向四面八方,然后一起集结,浩浩荡荡向东流去。
屲不全是荒芜和贫瘠,大多数的地方,都是改土修整好的台地,漫山遍野一年四季都五彩斑斓。你看啊,春天里桃杏花的粉,杨柳和苜蓿的绿。夏天里洋槐花的乳白,小麦的金黄和胡麻花的紫,向日葵的头头向阳开。秋天里的高粱笑弯了腰,红杆杆绿叶叶的荞麦怀揣着黑黑的籽,悄悄的邀上野菊偷偷的喜。冬天里的雪花最美也最纯,一夜之间,总会“千树万树梨花开”,却是藏不住绿茵茵的麦苗向上的心。还有那窑尖子上一串串火红的辣椒,一排排金灿灿的玉米棒子,一绺绺白里透着红的腊肉,那不都是一张张可爱至极的笑脸吗?
总之,是风景的不是风景的都会尽收眼底,是故事的不是故事的都能暗藏于心。
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,山屲里的人,不好说媳妇。谁家的女子来了,都会嫌坡太长,屲太陡。占仓爷那年和碎奶奶刚对上像,娘家人坐着乡民们称为“黄球鞋”的北京吉普来“看家”,车子下坡的时候,坐在后排的人还好一点,有前排的靠背挡着。可坐在副驾驶上的她舅,额头差点就撞上了挡风玻璃,然后两只手就死死的掀住操作台上的抓手,两只脚也狠狠的蹬着地板,像自由跳水运动员在到达抛物线最顶端时,转身的瞬间定格的动作一样。后来,这门天作之合,差点就坏在她舅身上。庄里有人知道了她舅的动作,说那样就很容易放只屁出来。是啊,都是因为屲太陡的缘故。
据说,有位老妇人的娘家大殁了,她穿了孝服前来奔丧。“屋漏偏逢连阴雨”,天上牛尿尿雨下着,山坡上的小道满是牛蹄窝一类的泥泞,还有哗哗的浊水不停的流淌。她刚下坡的时候,为了防滑,就一手握着个鞭杆,一手拿着手帕堵住嘴,“哎——我可怜的大呀。”像唱曲曲一样的大哭着,撕心裂肺的。不料脚下一滑,鞭杆也失去了应有的效用,差点就摔了一个“坐墩子”。这不,一个“哎——”字才喊了半截子,接着就一句“我的咣咣呀。”听见的人无不捧腹大笑,并且笑了好多年。不怨年老体弱,腿脚又不灵便的老妇人,要怨就只能怨那牛尿尿的雨和太陡的屲了。
屲太陡,乡民们的生活起居和田间劳作就离不开了驴。每天鸡刚叫头遍的时候,负责喂牲口的主人就会起床拌草,期间给驴还要开个小灶——搲上一老碗豌豆补充营养,和给老虎喂牛肉给牛肉面加鸡蛋是一个道理。等驴吃罢,主人便给其备上水鞍子,搭上驼桶,叮叮哐哐下沟里驼水去了。家口少的人家,驼一回就够了,家口“重”的人家,得两会甚至三回。不论几回,驼水回来的驴,一半水一半汗的会湿了半个身子。后晌喝汤之前,还要和主人一起,到离家较远的诸如阳屲山一类的地方去割草。天擦黑的时候,只见主人牵着驴,驴驮着苜蓿就“嘟球嘟球”的回来了。很多的地块,架子车没法到达,往地里送粪,往回运粮食就都成了驴驮的事情了。当然,平日里也少不了正常的耕种和拉运。山屲的庄户人家,没有了驴,就等于是少了一条胳膊,或者缺了一条腿。很长一段时间,乡民们都不愿意相信没有驴还能耕地!那纯属无稽之谈!
在车辆的运输还不够发达的时候,一头驴就是一辆汽车。它在隔一座山两条河的新窑能驮回煤炭,在长达五十公里之遥的安口窑能驮回陶瓷,它能把家里多余的粮食,鸡蛋和一些手工编织的诸如背篼和耱一类的农副产品,驮到经济发达的四十里铺或平凉卖掉,换回盐碱和香皂,洗衣粉等日常用品,还有女人用的针头线脑。还有生活滋润的人,骑着毛驴去赶集,去跟会看戏,去走亲访友。一路上,毛驴嘀嗒嘀嗒,驴背上的人和着叮叮当当的驴铃声,又探戈又迪斯科的,春风得意,好不潇洒!路途过长,半道上卸下鞍子,主人站在路旁撒尿,驴打滚,各有所需。
有屲的地方,都很利水。不像现在的城市一下雨就出现积水,也不像南方形成洪涝灾害,淹了庄稼,毁了庄园。无论再大的山洪,都会顺着先民们早先修好的水渠,或者近似槽型的羊肠小道而去,真正的井水不犯河水。当然,洪水太大时也难免会冲毁了路面。等到雨过天晴,队长召集社员,也就是那些个有劳动能力的老少爷们,女人娃娃一起扛上铁锨镢头,拉上架子车,整修路面三两天。期间,没有什么严格的分工和死板的任务,谁干什么把式就干什么,遇上牛自己解了缰绳该躖的还得去躖,从来不用请假,也从来没有人偷懒或耍奸溜滑。除了常规动作的平平整整,取土填壕的修修补补外,也会遇到经常被冲毁的地方,或者不好拾掇的地方,便砍伐几棵大树,直接做成土桥,车走车路,马走马路,也互不干扰和侵犯。
孩子们最喜欢跟着大人一起修路,说修路都是些积德行善的大好事。大人们修路也喜欢带着孩子跑堂收拾个零碎,却总是埋怨孩子们绊在大人脚下误了手里的活计。毕竟,孩子们正经修路的时间远没有玩过家家的时间多。一会在这里做锅建灶,烧火做饭,一会又跑到那里“修路搭桥”,车来车往。一会上跳下窜,一会跑来跑去,总是涨的没有了领豁。
屲也有屲的好处,不像齐崖,那么纵身一跳就一发不可收拾。有“耍死狗”的婆娘喜欢从屲里玩跳崖,结果一溜烟就滑到了沟底,却发现隐隐作痛的屁股上只是粘了一些黄土和着泥巴,鼻子还是鼻子,嘴巴还是嘴巴。只好闭着双眼喘着粗气的装死!七大姑八大姨都跑来搀扶安慰,却死活也拉不起来,只好由娃他二爷拉着架子车,套上老叫驴拉回家来。刚一回家,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的死去活来,骂着再也不活了的一些空话大话,像极了现在一些不干实事却喜欢开会的碎领导。等折腾够了,便闷头大睡。家人在的时候,不吃不喝玩绝食,家人一走,一轱辘爬起来跳下炕,趿拉着鞋跑进家窑,用清油炸了馍馍片,打了两个荷包蛋,连吃带喝就是一顿。接着又绝食,又偷吃。细心的婆婆终会发现,但只是偷偷的一笑,决不去计较。哈,只要饿不死就好。
如果说“屲”是祖父或父亲的话,那么“寨”就是外祖父或老舅了。我的外家在马寨。马寨名字的来源,应该不是因为有马,而是姓马的人。外祖父家是这个寨子为数不多的张姓人家,早些年从一个叫“半坡”的地方搬来。半坡,也应该是一个像屲一样的地方。单看这“屲”字象形的意思,在“山”上来那么一“撇”,也就是山坡了。那么,半坡也就是半屲里了。
寨子里的人,除了外祖父一家,都说我是山旮旯里的人,将来不好瞅媳妇。其实寨子里的人,原来也都是住在沟边或者半屲上,只是塬上面没有“崾岘”罢了。寨子里有屲,但相对来说比较平缓,走路方便,不大费劲。但站在塬边上看不见沟底,挖窑洞还要花费很大的力气。在屲里挖窑,用一个圪堎就够了,挖出来的土,直接从门屲里倒下去,来年在上面栽上洋槐,几年时间就是一片林海,算是尿尿捉虱子一举两得的美事。而寨子里的人挖窑,最少得用两个圪堎。先是从最下面的圪堎开始,挖一条壕,或者直接挖一条地洞,等钻到上面圪堎跟前的时候,再从上面圪堎的上方往下挖崖面子,所以,算是一个半地坑的庄子。挖出来的土也没有地方倒,在大门外的空闲处留足近几年垫圈需要的土外,全部要堆到土台上。土台上,也会栽上树,只不过不是洋槐,而是苹果树,梨树和李子树等,反正结的果实都能吃,如此也吸引了我好多年。但是,一年四季的阳光总是在窑尖子上一转游,就不知所踪了。
我小的时候,喜欢从屲里到寨子里去。一个人从院子里出来经过那条土壕的时候,总会有点害怕,担心外面藏着“麻猴”一类的怪物,或者“人贩子”之类的坏人了。也可能是在屲里从小到大的豁亮惯了,夹着屁股,速溜溜的跑到壕口,快速的向左向右转,发现一切正常后,才会长长的舒上一口气。
寨子沟里的水泉很大很别致,清澈的泉水上面,用树枝和泥巴搭成三角形窝棚一样的盖子,污水渣滓淌不进来,牛羊驴粪吹不进去,异常的纯净甘冽。稍宽稍平坦的沟渠里,有很多的青蛙和蝌蚪,一棵棵的老柳树上,还有大鸟窝哩。
离寨子不远处,总会有乡民们称为“官路”的砂石路。那里,时而有“大头东风”和“铁牛机子”经过,如果运气好的话,有时还能看见嘴唇上涂抹了口红的姑娘,烫着卷发悠悠飘过。喜欢在那里捡一些小石头,等到回屲里的时候,小的用来“搲散”,大的压制咸菜。还有一种叫“长石”的石头,拿回搁在自家的墙头上,一起见证成长的足迹。
我的屲,我的寨,我一生一世的牵挂。
(作者:伊华,原名刘宝生,崇信县木林学区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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